媒體金陽
【媒體金陽】治療,還是放棄?(ICU主任何蓮的采訪報道)
治療,還是放棄?
家屬不甘心,盼望出現奇跡
專家:不妨讓親人有尊嚴地離開
徐恒(化名)突然抽搐起來。
剛開始只是手足徐動,瞬間就發展到了全身。接著,他四肢發冷,臉色蒼白,神志淡漠……他休克了。被緊急送進金陽醫院重癥醫學科。
很快,一根筷子粗的導管插入他的氣管,然后鏈接到呼吸機吸入純氧。鎮靜藥讓他安靜了下來,并一直處于睡眠狀態。升壓藥很好地維持了他的血壓。
現在,65歲的他靜靜地躺在潔白的病床上,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,靠呼吸機維持正常呼吸。插的鼻管每天可以將一定量的營養乳劑送入到他的胃,給身體補充能量。
徐恒在病床上已經“睡”了10多天,但骨瘦如柴,眼睛被一塊紗布蓋住。
主治醫生黃祥說,徐恒的雙肺已經失去通氣和換氣的功能,治愈基本無望。這種情況,已經可以放棄治療了,但作為醫生,不能放棄對任何一個病人的救治,因為他們無權這么做。
1.重病患者:身上插滿管子
這是徐恒第二次住進重癥醫學科。
一個月前,住在呼吸內科的徐恒,病情突然加重,出現呼吸困難,進入昏迷狀態。家屬立即把他送到重癥醫學科。醫生立即搶救,并給他上了無創呼吸機。第三天,他醒過來了。
徐恒可以坐起來自己吃飯,但每頓只能吃一點點,醫生說這已經很好了。徐恒平時喜歡看報,家屬每天下樓買報紙給他看。
在重癥醫學科住了18天,徐恒被送回呼吸內科。轉過去的第三天就感冒了,高燒一直不退。
徐恒再次休克,被送回重癥醫學科。護士長王芳蘭把徐恒的到來稱為“二進宮”。
徐恒的病情比上一次要嚴重得多,除了患有3種要命的基礎重大疾病,還合并有真菌感染。
由于徐恒嚴重休克,醫生緊急給他用了腎上腺素、去甲腎上腺素、垂體后葉腺素、多巴酚丁胺等4種升壓藥,來維持他的血壓,并加大抗感染藥物的力度。
幾個小時后,徐恒的高燒退了下來。繃緊神經的醫護人員,終于可以松口氣了。
徐恒的臉色漸漸有了起色,氧活指數卻不到100,比正常人要低3倍多。他只能靠吸純氧維持正常呼吸。
他靜靜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,骨瘦如柴,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。眼睛被一塊薄紗布蓋著,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,粗的、細的、長的、短的……微量輸液泵,正一滴一滴地將藥輸送入他體內。
重癥醫學科禁止家屬陪伴,端屎端尿都由護理人員打理。一早一晚,護士都會給病人洗臉洗腳和擦洗身體,每隔2個小時翻一次身和喂一次食。
每天,徐恒只能吃一袋500毫升的腸內營養乳劑。按照正常人每公斤30千卡熱卡算,這袋營養乳劑的能量只有650千卡熱卡,僅夠一個體重40斤重的人一天需要的能量。
上午11點20分,是他進食的時間。年輕女護士用注射器將營養乳劑,通過從鼻孔連接胃的一根筷子粗的管子,送進他的胃里。這個量,剛好能滿足他身體需要的能量。
醫生說,插管相當難受。只能給徐恒用鎮靜藥物,讓他長期安靜下來。
2.醫生:無權放棄治療
現在,10多天過去了,徐恒的病情還是沒有好轉的跡象。主治醫生黃祥說,徐恒的雙肺已經失去通氣和換氣的功能,目前只能靠呼吸機維持生命,如果要替代,除了考慮心肺聯合移植手術,沒有更好的辦法。
但是徐恒已經65歲,醫生不會主張心臟聯合移植,家屬也不會同意做這個手術。
黃祥說,就目前的醫療技術和手段來說,徐恒可以斷定救不回來,目前所做的治療頂多是讓病人多活一段時間。如果醫生有權選擇對病人放棄治療的話,對徐恒的治療已經可以考慮放棄了。
與其讓他活得這么痛苦,不如早一點讓他離開,也算是一種解脫,但是醫生沒有這個選擇權。必須對病人實施搶救,該打的針還得打,該用的藥還得用。因為醫生的職責是救死扶傷,只要病人尚存一口氣,就要全力搶救。如果違背這一原則,不僅會受到來自社會輿論的譴責,而且極有可能承擔不利的法律后果,不僅醫院會被賠錢,醫生本人也會承擔責任。
因此,醫生在面對任何一個病人,都不能拒絕或者放棄。
何蓮,金陽醫院重癥醫學科副主任醫生。她說,就算看到病人真的不行了,但醫生也要投入百分之百的精力進行救治。
前不久,金陽醫院重癥醫學科收到一個從養老院送來的危重病人。這位病人沒有親屬,到現在已欠了很多醫療費,但作為醫生,不僅不能放棄治療,也不能拒絕收這類患者,更不能把他趕出去。
進入重癥醫學科的患者,醫生都會告知家屬病人的情況。對一些搶救或者救治無望的病人,醫生都會主動告知家屬,把放棄和繼續治療的大權,交由家屬來選擇。但往往很多家屬最終都會選擇為病人繼續治療。
何蓮說,科里面有一個80多歲的腦梗病人,幾個月前腦部發生大出血,但因為年紀大的原因,家屬不同意給老人做手術,最后選擇把老人送到重癥醫學科治療。醫生在老人的氣管上切了一道口,然后接上氧氣管,老人靠吸氧和一些藥物維持生命。
“大腦細胞已經嚴重損傷,不可能醒過來了。”何蓮說,老人已經變成一個植物人,有心跳有呼吸,但沒意識,存活的時間也不會太久。就算今后出現奇跡能離開醫院,但吃喝拉撒都只能在床上,不但活得沒尊嚴,而且還會很痛苦,家屬照顧起來也會很累。
何蓮說,像這類病人,如果醫生有選擇權,她絕對會選擇放棄。既然無權選擇,醫生就只能聽病人家屬的意愿。家屬不愿意放棄治療,醫生也不能放棄。
現在,老人在醫院已經住了好幾個月,每天家屬需要支付兩三千元的治療費用。但對于老人的家屬來說,他們不缺錢,只要人還在,每天能看一眼,就心滿意足了。
有時候,對一些經濟條件不好、治療無望的病人,醫生會建議家屬放棄。但這往往會很謹慎,必須要寫申請,而且要家屬簽字認可,以免事后家屬找醫院和醫生麻煩。
貴州醫科大學醫療倫理學教授陳康說,由于缺少法律保護,任何一個醫務人員都不敢主動對病人放棄治療。
由于醫生不能放棄治療,一直以來,很多人對醫療的態度是“死馬當活馬醫”,這樣就會造成醫療資源大量浪費,明明知道救治無效,但依然要給病人打針輸液用藥,還造成床位緊缺,很多醫院甚至出現一床難求。醫院越大床位越難找,導致大中型醫院不堪重負,醫務人員高強度、高負荷工作,也影響醫療質量。
3.家屬:不甘心就這樣放棄
家屬不愿意放棄治療的結果,除了病人痛苦,自身也會疲憊不堪。
徐恒的老伴還健在。最近幾年,徐恒身體不是很好,現在是最嚴重的一次。徐恒的老伴說,她和徐恒相濡以沫幾十年,不能接受溫柔體貼的丈夫,一下子變得不能動,也說不清楚話。“我特別害怕,害怕他會離開,丟下我一個人。”她說。
自從徐恒生病住院后,遠在省外上班的子女就辭職回來專門照顧老人。“住普通病房期間,幾乎沒有睡過一天好覺。”老人的兒子說,盡管心身疲憊,但家人都很高興,至少人還在,每天下午3點,親人們都可以有半個小時的時間,輪流到病房看望。“盡管爸爸閉著眼,不能對我說一句話,但只要每天能見他一面,就是最幸福的事了。”
張貞20歲那年不慎從高處跌落,從此變成植物人,只能躺在床上,這一躺就是30多年。在床上度過花樣年華的她,一直沒有結婚,過去一直都由母親照顧。
母親就像照顧一個小孩兒一樣,周到細心。母親去世后,就由妹妹們照顧。后來妹妹們一個個結了婚、有了家庭,照顧起來也不太方便,所以到了后期,家里就請了保姆。
然而,保姆不是專業護理員,難免會有照顧不周的地方。張貞的弟妹們只能出錢,把她送到醫院。
和張貞類似,一年前,織金縣14歲的小王,不小心從2層樓的平房上摔了下來,昏迷不醒,被送往貴陽的醫院搶救。
事發后,王華一家發生巨變。為了照顧兒子,他的母親羅娟向單位請了長假,在醫院旁邊租了一間房,每周一至周五,她6點起床,到醫院旁買菜,然后打成汁給兒子吃。
一般情況下,她要晚上9時才能好好吃一頓飯。周末,丈夫從安順來到貴陽換班。
“兒子出事后,我們一家人就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。過年過節都在醫院。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。”羅娟哽咽說,她現在回到家就不愿意出門,害怕看到與兒子同齡的孩子背著書包上學的情景。
一年多來,羅娟一家沒有一個人睡好覺,整夜整夜的失眠。每天生活的動力就是看著兒子。
如今,兒子已變成植物人,每天至少要一千多元的醫療費。羅娟說,她和丈夫都撐不下去了。盡管醫生告訴他兒子永遠都不能醒過來,但她還是不愿意就這樣放棄,她希望兒子有一天出現奇跡,活過來。
4.專家:讓病人有尊嚴走完最后一里路
既然救治無望,病人家屬為什么不選擇放棄治療?貴州醫科大學醫療倫理學教授陳康說,終末期的病人,往往到了生命最后階段的時候,要么非常痛苦,要么相當凄慘,生活不能自理,大小便失禁,個人尊嚴無法得到尊重。
但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,死亡一直被視為讓人畏懼、“不能說”的禁忌話題。傳統思想觀念認為,如果通過放棄治療的方式讓親人離世是一種不孝,因為作為子女沒有盡到全力去搶救垂死的父母或者親人。因此,病人或者病人家屬,在救治無望的情況下,他們寧愿每天花上千元甚至更高的費用,讓病人在醫院接受治療,也不會主動讓醫生放棄治療回家等死。
另外一個重要原因,這類病人如果呆在家,家庭沒有能力和精力料理,如果送去養老院,以養老院目前的條件,也沒辦法為這類病人提供醫療護理。而在醫院,不但可以享受醫保,而且在治療護理上,不管從規范性或技術保障上來說,遠遠強于在家或養老院,一旦病情加重,在醫院比在其它地方存活的時間會更長,解除痛苦的手段會更多。
但家屬等來的,最終是人財兩空的結果。
其實,早在20世紀60年代,在英國的一個小鎮就建起了世界上第一所臨終關懷醫院,對癌癥晚期或重癥終末期的病人進行照顧,目的不是治療疾病,也不是延長病人的生命,而是為了提高病人的生存質量和維護臨終者的尊嚴。
相比尊嚴而言,病人心理的痛苦其實遠大于生理疼痛,因為患者要接受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現實。
陳康說,在醫生無權放棄治療的現實背景下,家屬應該理性通過心理輔導讓患者逐漸接受和冷靜面對死亡,讓他們有尊嚴地走完人生最后一里路。
摘自:2016年12月6日
《貴州都市報》A06版
記者:付松